我们要说的是十堰老街。
在城市的改造建设中,它最后的一段街区,也即将拆除干净。该拆!它老态龙钟,它残垣断壁,它确实需要为一个时代,在消失后重生。
但一万个要拆建的理由,也挡不住一城人对它的留恋与怀念。因为沧桑深处,它曾是这个城市最早的部落,也是供奉这个城市先辈灵位的祖屋。它的兴衰变迁历史,曾经是这个城市最神圣古老、精彩动人的故事。有了它,十堰叫十堰有根有据。没了它,十堰叫十堰,莫名其妙。
洪荒之后,十堰原本是秦巴腹地一处荒野山川,寂静岁月中,只有松涛在呼啸,狗尾巴草在晃动。不知何时,来了一户姓张的人家在此垦荒定居下来,此后,很多人来到这里生息繁衍,这里就成了“张家庄”。后来又有一位朱姓人氏来此开荒种粮,这里就形成了“张半截,朱半川”的原始格局。
一晃到了明代,四面八方的流民聚在这里,郧阳府暴发了流明起义,朝庭派左副都御史原杰前往驱赶镇压。原杰体恤流民疾苦,改剿为抚,实施。有古诗云:布谷声中水满溪,南畴北陇把锄犁。劝农不费田官力,腰鼓一声人自齐。可见古往今来,当官为政的良知与智慧,能在一念之间改变一个地域历史运行的轨迹,这就是人文机缘的神奇魅力。
人口慢慢增长,房屋逐渐增长,这块土地上真有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街。悠悠岁月到了1629年,山西洪桐县大槐树的移民和湖北大冶县金牛镇的移民,结队来到了秦巴深山,落户到了张家庄,几经安顿,竞将这里建成了一条像模像样的街市。有打铁手艺的开起了铁匠铺,打锄头、铸铁锅,方便了左右的生计,生意自然红火。由于打铁的匠人多是陈姓,张家庄变成了陈家庄。
有位作家曾这样描述当年老街气象,盘龙卧溪,水盈地饱。耕耘了百年,粮食成堆,桔垛成山,街面也筑起来了,以陈家铺为中心的渠镇迤逦铺开,桑田美竹环绕一片单面小镇,气象兴隆,生意火爆。应加上的是打铁铸锅,锤起锤落,其声叮当悦耳。蒸馍炸果,气腾香飘,其味弥漫百家。
当年的鄂西北十年九旱,种地大多只能望天收,这陈家街方圆自然也不例外。在官绅的主谋下,屯军与当地百姓便联合对百二河、犟河实施筑堰拦水工程,先后修建了十堰,九顷平堰,虎尾堰、白龙堰、尖山堰、黄龙堰、双龙堰、佃户堰(现在的白浪上堰),幺堰(白浪中堰)、谭家堰(白浪下堰)。说来也巧,总数正好十道,是个圆满吉祥之数。在鄂西北的历史与地理之间,十道堰如同脐带、也如同胎记,用一个朴质而诗意的名字。给了这块土地一个标记,一个定位。源自农耕、水利、田园文化的定义,不仅表达出源渊流长的乡愁,而且体现了丰衣足食、安居乐业的朴素生活愿景。
到了清朝中叶,农耕面积逐渐得到扩大,人们用石头在百二河上游筑成了河堤。这些“堰茬子”流速快、漏水少,极大地提高了灌溉效益。统筹组织筑堰的民间机构叫“堰会”,应该是十堰基层产业协会的鼻祖。这个“堰会”的牌子就挂在陈家街。在他们的运筹下,复修、增修百二河段堰渠之后,又从头堰修到了六堰。在犟河又复修了头堰,二堰,三堰,岳竹堰。
这十道堰的中心点仍然在陈家街。
没有任何人提议,而是经济社会发展的文明进程中形成的文化象征力量使然,陈家街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记忆。十堰,这个名字成了一方故土与家园的标注与图腾。
有了十堰街,一方土地就有了商业文化中心。乡下人要用农产品交换点油盐洋火,“到街上去!”过年过节要看点热闹与玩意儿,“上十堰街”,江那边的人,要过来走亲串友,也统称“过十堰”。一个名字,一条土街,在一方人心中产生了期望值、向往度、有了温度、有了依恋,有了丝丝缕缕的牵绊与期冀。自然,背后的时光中,也就有了有血有肉、牵肠挂肚的无数故事。
新中国诞生,在十堰这片古老的土地上,崛起了一座现代汽车城。它是嵌入式的,它是飞来的,它是国家战略带动城市生长的一个传奇。六十年代国家要为战备建设第二个汽车制造厂,“山、散、隐”的地理条件要求,把决策者的目光导向了鄂西北。毛泽东“大分散、小集中,靠山、近水,扎大营,建波恩式的城市”的建厂纲领,把厂址锁定在了十堰七梁八川之间。春秋更替,东风浩荡,如今它已是世界第三、中国第一的商用车之都。今天山城楼群纵横捭阖、巍峨峥嵘。城市被廓开,撑大,拓展,伸延,宛若宏丽的画卷。从此,老街被淹没在开发建设的漩涡之中。澳门花园、万达、天麟、卢浮宫、上海城、王府井、香格里拉、大洋五州……潮水一般汹涌而来,异质文化迅速洗刷着一个城市对它农耕时代滋长起来的印象与记忆,年青人与外来人总在问询:“十堰”是十条水渠吗?有人甚至把“十堰市”当成了“实验室”。每天夜晚,霓虹闪烁、华灯璀璨、车流如织,每每让人恍惚其间,不识这是昔日的故乡。
十堰老街在不断被吞蚀被收缩中,能仍然保留到前些日子,可能是在一座城市的潜意识中仍然留恋着它的什么,期待着它的什么。那些土墙、灰瓦、青砖,那些马头墙、女儿墙、大宅院;那些老铺板的烟火气,那些石柱础的青苔藓,那些长屋檐下的燕子窝。那些洪水淹镇,烈火炼街,同抗天灾,重建家园的记忆。尤其是那些老岸脚、老堰茬、老河堤,好像是这个城市记忆中斑驳的胶片,总让老十堰人脑海中映像出长袍短褂,家长里短,田园稼穑、耕读诗书。清渠流泉中有晓风残月,市声喧嚷里有春秋时光。似乎这一切能氤氲成一方人的梦幻,让他们在怀旧中去憧憬未来的生活。也似乎把它想象成了一棵根深叶阔的老树,想让它在生生不息中,成为这种城市精神的蕴含,从而在它的绿叶、红花与硕果中,去表现这座城市永远的生机与魅力。
由农耕文明突变为工业文明,由一处偏僻落后的山川变成现代化都市,十堰确实来得太突兀了,太传奇了!但在措手不及之后,确实我们应该有责任去追回历史记忆,弥补这座城市人文延续的缺环。一条老街,不应该推倒了就永远消失了。我们应该用新时代的思想格局,去在更高的维度上重现它,建设它。
记得罗兰·巴特曾这样表述城市历史文化,城市是一个论述,我们藉由住在城市里,在其中漫步、观览,谈论自己的城市,谈论我们处身的城市。城市本身是有意义而可读的正文,而且城市正文的写作者正是生活在其中的人。通过人的实践,城市被不断书写。
如何重建十堰老街,考验着十堰人、尤其是建设者的眼光、胆识与智慧。在城市全域旅游、文旅融合的大背景下,在对中国古镇建设全方位观照的考量中,它应该是官员、策划者、地域特色文化历史学者、相关建设单位共谋共创的城市文旅工程。它的创作风格,应该有根的乡愁维系,酒的怀旧情感抒发,诗的特色街区韵味,画的园林美学趣味。结合城市现代文化、尤其是车城文化元素,它应该是传承城市基因的升华转型,呈现特色的地域景观,文旅融合的创意建筑,记录城市变迁的穿越幻境。它应当含蓄、深沉、丰富地表达这座城市的历史内涵。可以穿插、可以交融、可以混搭,但不可浅俗,不可直白,不可浮华。在全新的人文理解中,它应该以它特有的历史气息,成为这个城市最美的休闲度假胜地,本地人倘佯追怀,如归故园;外地人流返忘返,如在梦境。它不仅能用美学形象告诉人们,十堰为什么叫十堰,而且还要告诉人们,十堰是新时代的十堰,十堰是世界的十堰。
听说领导者正在对十堰老街构思布局,描绘蓝图,这是十堰城市建设的佳音。
老街,十堰人在缅怀中伤感你的逝去!
老街,十堰人在憧憬中盼望你的化蝶、涅槃、重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