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在深山里。我们家底子薄,虽然父母勤劳,不惜力气,也常为温饱而发愁。然而对生活的艰涩,我并没有太多的记忆。一是年龄小,二是有一个经常对我说:“现在多好,当年……”的祖母。
那时候,我们家常吃的是红薯干、小米饭、玉米粥、老酸菜。我父亲讨厌吃酸菜,因为他在读初中的时候,天天吃酸菜,烦了。我跟母亲讨厌吃玉米面饼子。祖母看着我们厌弃食物,就说:“你看现在多好,当年……”我父亲听到祖母说这话,就会象征性的夹几筷子酸菜,我和母亲会掰半块饼子塞下去。当时的幸福梦想就是祖母蒸了一锅“两掺面”的馒头,炖了一锅白菜粉条豆腐。
我背着四条腿的板凳、小石板,坐在洋灰板搭成的课桌旁,成了一名小学生。我知道了两句话“改革开放”、“电灯电话,楼上楼下”。我祖母唠叨:“我不求怎么改革,什么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,我只求有个电池灯就好了。”那时,回家做家庭作业,我父亲就会用一个废墨水瓶,为我做一盏煤油灯。学校的教室里,我在煤油灯下读语文,做算术,常常被熏得满鼻孔都是黑,有时候还会被烧了头发。曾有一年夏天,后排座位上的煤油灯烧着了我的衣服,后背至今还留有灼烧的疤痕。我的祖母和母亲在家里的床头上,另一盏煤油灯下赶制一家人新年的棉衣。电池灯,是我们家所有人的盼望。后来我们家真有了一台电池灯,没有黑烟,很亮堂。不过,这台电池灯只用了一段时间就被放到墙角的洋灰瓮上了。原因是父亲买不到更换的电池。
少时,我一年只有一身新衣服。这衣服不分季节的穿。夏天做单衣,春秋冬做外套。因为常年不下身,新衣服没几天就成了旧衣服,洗得发白,打着补丁。我并不觉得穿打补丁的衣服有多么寒碜。因为所有伙伴的衣服都打着补丁。我读三年级那年,刚刚结婚的姑姑给我买了一块黑格子的确良布,请裁缝为我做了一件衬衣,我幸福了五年。这件衬衣第一年特大,第二年大,第三年正合适,第四年有些小,第五年凑合着穿。我祖母说:“看现在多好,夏有夏的,冬有冬的。”那时,两掺面的馒头已经成了主食,我的确幸福的很。然而,我心里依旧憧憬着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的日子。
我读初中之后,家里已经用上了电灯,只是停电是经常的事。因停电不能完成晚自习,结伴回家。穿越空旷的原野,锁住我们目光的是西南方向一中的灯火。我们知道,一中是市直属学校,有发电机。学生们可以日日在通明的电灯下学习。不像我们,总担心一下子停电被甩进黑暗中,演算正得意的数学题不得不停下,读的正入神的文字不得不打断。此时,我已经懂得了生活的艰涩。已经有一种意识开始羡慕城里人的生活。因为城里人已经享尽改革红利,过上了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的日子。在我,在所有伙伴,并不清楚城乡差距是经济发展先进与落后的结果。我们单纯的认为,我们不如城里人生活好,是因为我们住在乡下,是地域的区别。我们从祖辈、父辈,接收到的信息,读书考学是我们唯一的出路。我的祖母依旧在说:“现在多好,当年……”
毕业工作,我留在市区,住在市中心的商品房小区,过上了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的日子。我的祖母、父母、姑姑坐了坐我的席梦思床垫、靠了靠我的上海式沙发,高兴地合不拢嘴。父母和姑姑都有了祖母的口气:“现在多好,当年……”
我省吃俭用,为祖母买了我们家第一件羽绒服,为父亲买了我们家第一件皮衣,为母亲买了我们家第一件妮子大衣,为姑姑添置了一件时兴的唐装。我成了连接城乡的纽带,我的几位老人因我而越发具备城里人的元素。那些年,很少有人再说“电灯电话,楼上楼下”,取而代之的是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”、“中国梦”。
我那位喜欢看新闻的儿子经常问:“我们家是不是小康?”我总是懒懒的回答他:“是,我们家是小康。”我这一成不变的答案,渐渐儿子产生怀疑。她开始把问题转向他的爷爷、奶奶、姥姥、姥爷。问题有了变换:“姥姥,我们家是不是万元户?”“爷爷,万元户了是不是就实现‘中国梦’了。”我祖母总是对这个缠着她一口一个老太的重孙不厌其烦:“我的梦想呀,就是不愁吃穿,不愁花销,我们家早就小康了。”
祖母这种当下安然,知足常乐的态度对我们每个人都深有影响。祖母生了四个孩子,两孩子死在了她的怀里。只留下我的父亲和姑姑。祖母二十九岁,父亲九岁,姑姑三岁时,我的祖父患了胃炎,喝了几副汤药之后去世。我祖母常说:“那时候要是有消炎的针,打一针就能好。”我父亲是1950年出生的,国运家难,祖母咬牙把我父亲供读到初中,其中的艰涩无法想象。所以,我们也都坚信“中国梦”就是祖母说的不愁吃穿用度。
非典那年,姑姑患了白血病。反复住了几次院之后与世长辞了。父亲趴在床上恸哭,母亲靠着门框一个劲的哽咽,我祖母落了几滴泪,说:“有钱治不了死人的病。”读生物学博士的小弟悄悄地跟我说:“什么死人的病,还是没有钱的缘故。”小弟的话被母亲听到了。自此,母亲开始监督我的开销。非必需品不许买,非不能用的不能换。“省细些吧,我们都老了,保不住哪天三灾两病,总得有个看病的钱吧。”
母亲的絮叨让我开始关注什么病要花费多少钱,仿佛随时我得拿钱去医院救我父母亲人的命。有吃有穿,有住有用,有工作有爱好的安然岁月中,晃动着一种不安。这不安像一种暗涌深藏在我平静的日子下面。我感觉,它随时会发狂,搅扰了我日子的安静。我渐渐地发现,这种不安不仅仅存在我的内心。上有老人已日渐羸弱,下有孩子要上学读书的中年人都有我这种不能言说的焦躁。焦躁让我们这一代人无法找到祖母的常乐,母亲的安然。什么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成了过往的神话。当年费尽力气走出农村,冲向城市的人,开始抱怨城里的逼仄。休息日往山里走,乡村旅游成为新一轮热潮。彻夜闪烁的琉璃灯,成了夜色的污染。然而任何外在形式上的彰显,都无法稀释人们内心的焦躁。住房、医疗、教育成了中年人不间断的话题。
前几年,母亲传来了好消息:“我们有农村养老保险了,我们有新农合了。”
近日,母亲又说:“新农合报销可达到百分之八十,还有大病临时救助,最高一年报销可达到八万。乡村振兴战略,这里成了城区的后花园,生态旅游很火爆,我和你爸种点菜、编织点工艺品都能买上好价钱,你不用再节衣缩食为我们存看病的钱了。”心中积聚多年暗涌,渐渐平复。
年近百岁的祖母说:“真好,连看病都有人管了。当年……”
古稀之年的母亲回应:“您可得好好活着,社会越来越发展,日子越来越好。”
儿子问我:“老爸,您说我们家的‘改革红利’是什么样子?”
不惑之年的我说:“你老太的梦想是不愁吃穿。你奶奶的梦想是吃饱穿暖,有钱看病。我的梦想是吃好穿好玩好,安静祥和,提高幸福指数。你的梦想呢?”
儿子振振有词地说:“我的梦想,所有的孩子有学上,所有的青年有工作,所有的老人有人养,所有人的内心都安静祥和。我要为之努力!”我为儿子加油。我们曾经为零零后的孩子担忧:缺乏社会责任感,没有公德心。当历史把一代人推向历史的舞台,他们一定能承担起他们应尽的义务!